张朋强

雁荡山能仁寺有一铁镬，铸造于北宋元祐七年(1092)，镬高1.38米，直径2. 4米，厚约0.03米，腹径1.71米， 镬沿可立人，内壁铭文记载重三万七千斤(折今18500公斤)。如此庞然，足以令世人叹观，因此能仁寺一度也被称作大镬寺。

能仁寺位居山中十八古刹之首，北宋咸平二年(999)僧全了创建，初名常云院，二年后赐额承天寺。南宋绍兴十二年(1142)，郡守闾邱昕奏赐额，遂成为雁山大道场。“高薨巨栋， 包源亘壑，若可容数千人。”乾道七年(1171)，知温州军州事曾逮上任伊始，道经雁荡山，曾作《诏复能仁寺记》，后被辑人《全宋文》《广雁荡山志》《乐清县志》等文献，至今尚存，其中述及听僧人谈能仁寺“当其盛时，至日食千人”。又降至嘉定间，能仁寺被尊为教院五山之一。如此兴盛，而使后人多以为需要一口“可盛百斛”大铁锅方可供“日食千人”。镬，即锅;大镬，即大锅。以致把寺中大铁镬误认为是用于煮饭的，且一直流传至今。

其实，铁镬高度及厚度，都已经足以证明不适合煮饭，即是熬粥也极不适宜。且铁镬内部竖直，不同于常规炊具的形制，不宜于翻炒，这也是不能将铁镬作为炊具看待的理由。而关于铁镬真正用途，幸而其内壁铸有文字，而且略述及铸造铁镬原委。清光绪间温州府教授戴咸弼曾将其摩拓下来，载于《东瓯金石志》。这也是迄今所见文字最多的铁镬铭文版本，另有道光间释六舟版本和刘燕庭旧藏拓本版本。全文共134字：

金刚解秽真言：“唵缚日啰萨帝吽萨诃。”净水沐浴真心真言：“唵揭咤呜呜。”清信弟子刘化晟并男淑敏、男秉文閤家等，谨施净财，铸造浴镬一口，舍入嘉福院，永充无碍浴室中用。所集福利，式荐亡妻陈十七娘、周姐生界者。建造浴院弟子何仲参，劝缘当院主首沙门宗式。时皇宋元祐七年，岁次壬申十一月初九戊子日。制胜火焰峰。重三万七千觔。

“清信弟子”，即清信士，又叫清信男，梵语“优婆塞”，受三归五戒之男子，所谓“俗家弟子”。“净财”，则指来路正当、用于供养佛、法、僧三宝的钱财。而镬何用？铭文称之为“浴镬”，系“永充无碍浴室中用”，并“所集福利，式荐亡妻陈十七娘、周姐生界者”。“无碍”是佛教术语，意同“无遮”，指通达自在，没有障碍。在佛家看来，障碍根源是由身、口、意三业所致，从而使身心变得不清净。“净洗其心如水洗垢”，认为通过沐浴，可“除垢”，可“身清净”，得达“清净离垢慧无碍”之境。东汉间佛教自传入中国后，佛门寺院建造浴室专供僧人沐浴的佛门习规也随之传入中国，中国僧侣亦是严格遵循佛门沐浴这一习规。《十诵律》《佛说温室洗浴众僧经》等佛家典籍也专门阐述了沐浴的好处，可得“五种利”“七福报”。因此古代较成规模的佛门寺院一般都建置浴院，有条件者会分成二堂，“冬用暖堂，夏用凉堂”；更甚者，并“分设二级以供少长之用”。而浴院之设多有大镬，“建大釜以化汤”，供众僧沐浴除垢。“浴为净因，佛所深赞”。兴建浴室、捐奉浴镬，供养众僧沐浴，不仅是利他之举，更是兴造福业的善事。刘化晟等捐奉的浴镬是“舍入嘉福院”，嘉福院，文献记载甚少，当是浴院之名。刘化晟是想用自己这一功德，超度两位亡妻陈十七娘和周姐；捐建浴院的信士何仲参、出面募资的和尚宗式也都把此作为自己主要的修行方式之一。

宋代以后，雁荡山佛教日益式微，能仁寺屡建屡毁，屡毁屡建，盛景难复。但名山依旧，一代代游山人打量着铁镬，抚今思昔，认为铁镬除了煮饭，“或云前有火焰峰，用以贮水，取水淛火之义”，即铭文末端所称“制胜火焰峰”。这也是铁镬功用流传的又一种说法。能仁寺对面有一峰，形如火焰，故称火焰峰，而据传寺院又在历史上曾数次遭遇火劫。故按五行相克的风水原理，水能克火，以铁镬贮水，可以克制火焰峰作怪，类似“蜀之刻石犀，以镇水怪”。但唯独鲜有再提及铁镬最初用于沐浴的功能和作用。诚如道光年间大学问家梁章钜在游山日记中叙及铁镬时也说：“夫浴室而必求无碍，真彼教语，不值一笑，宜为《两浙金石志》所不收矣。”梁章钜大概是忽略了沐浴潜在的禅理，以及时代背景，认为浴室就是浴室。

千百年世变沧桑，铁镬长期被弃于野田蔓草间，周无遮挡物，风雨驳蚀。早在清嘉庆间，朱廷镐随提督浙江学政朱珪按试温台，道经雁荡山，见铁镬已是“锈烂竟无补”之象。而百余年后的光绪间，这种“锈烂”之象，则被更具体的记载在《东瓯金石志》中，“镬内水深六七尺，瓦砾半之”“‘觔’‘金’二字交界处及腰间有两孔缺，均长五寸许”。锈迹斑驳，全然无昔日深暗的厚重之色。民国二年，南社尤翔来游雁荡山，以古物流传，于今日少，弃掷田野间，颇以为惜，乃询之乡人，“为何不携入寺保存，而一任其陷荆棘中，受风霜燥湿之侵蚀”。而乡人语，“镬之置此，专为制火焰峰而设，一移寺中，则火焰能发火，故历代相戒，不敢移动”。嗣后浙江省立第十中学学生、温岭阮季良相继为保护古物起见，先后建亭覆之，方以遮风雨，曾张一联曰：十八寺兴废何常，物质于今留此镬；百二峰峥嵘依旧，山灵终古护斯亭。或许真是山灵庇护，在后来的大炼钢铁运动和“破四旧”运动中，铁镬幸免于难，虽是伤痕满身，残缺不全，但终归是全镬犹存。如今，能仁寺已重建，大镬也得到更为妥善的保护。